Different World

说一个《天龙八部》的小细节，关于钟灵的“父亲”，当年纵横江湖的“见人就杀”钟万仇。

小说第二章“玉璧月华明”，段誉去万劫谷求助，先是见到了钟灵母亲甘宝宝，后来又撞见了钟万仇。

原文有一段是这样的:

段誉给他（钟万仇）摔得好不疼痛，给他提在半空，挣扎不得，而听他言语，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，心中不惧反怒，大声道：“我姓段，你要杀就快快动手。不清不楚地胡言乱语什么？”

钟万仇提起右掌，怒喝：“你这小子也姓段？又是姓段的，又……又是姓段的！”说到后来，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，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。

在段誉自报家门后，画面是这样的：

（钟万仇）霎时间满脸通红，全身发抖，叫道:“你……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?”

段誉大怒，喝道:“你胆敢辱骂我爹爹?”

钟万仇怒道:“我为什么不敢?段正淳，你这狗贼，混账王八蛋！”

段誉登时明白:他在谷外漆上“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”九个大字，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，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，凛然道:“钟谷主，你既跟我爹爹有仇，就该光明正大地了断此事。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，要打就决个胜负，背后骂人，算什么英雄好汉?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，你要找他，容易得紧，干吗只在自己门口竖块牌子，说什么‘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’?”

钟万仇脸上青一阵、红一阵，似乎段誉所说，句句打中了他心坎。他眸子中凶光猛射，看来举手便要杀人，呆了半晌，突然间砰砰两拳，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腿折，跟着飞腿踢出，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，叫道:“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，我……我是怕……怕你爹爹知道……知道阿宝住在这里……”说到这句话时，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，双手掩面，叫道:“我是胆小鬼，我是胆小鬼！”猛地发足奔出，但听得砰嘭、啪啦响声不绝，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、花盆、石凳。

我小时候看到这段时，往往也没细看就快速翻过了。长大后再看时，却是百感交集。

十六年过去了，甘宝宝依然对段正淳一往情深，念念不忘。而接盘的钟万仇不过是名义上的“孩子她爹”，尽管他也很爱甘宝宝，爱得患得患失，爱得近乎疯狂。

张爱玲说，爱一个人就会变得很低很低，低到尘埃里，然后开出花来。

我本将心向明月，可奈何明月却是照进了沟渠。并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换来真意，这大概才是人生的真相吧。

无奈，深深的无奈！

再来看看钟万仇的太太，“俏药叉”甘宝宝。

初次见面，在得知段誉的名字后，她先是“一怔”，随即说道“你……你姓段”（看似自说自话，其实大有深意），神色间颇有异样。接着她马上问段誉家乡在哪、父亲叫什么名字。尽管段誉骗她说自己是临安人，父亲叫段龙，但心思缜密的甘宝宝还是从段誉的口音里听出了异样，“脸有怀疑之色”。毕竟她对“段”这个姓氏太敏感了，多少年日思夜想，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和段正淳有关的消息。

两人坐下谈话，甘宝宝“左看右瞧，不住地打量段誉”，很明显她是在回忆段正淳的模样，拿记忆里的情人和眼前的段誉做比对，看看两人是否有相似之处。她看得入神了，反倒让段誉很尴尬，浑身不自在，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形象不好（一路上遇险，衣衫破损没来得及换）而给她留下了负面印象。“钟夫人神色恍惚”，直到听说段誉是来给女儿钟灵送求救信以后，她才“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”。

女儿钟灵命在旦夕，甘宝宝还沉浸在往日的时光里不能自拔，甜蜜而忧伤（当然她的这些心思段誉并不了解）。此时她脑海里的，大概全是段正淳的样子。

钟夫人怔怔地瞧着他，低低地道：“是啊，这原也难怪，当年……当年我也是这样……”段誉道：“怎么？”钟夫人一怔，一朵红云飞上双颊，她虽人至中年，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，忸怩道：“我……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。”说了这句话，脸上红得更厉害了。

接下来钟万仇登场，甘宝宝让段誉躲在房里不要出来，以免冲撞了钟万仇而丧命。甘宝宝“向他微微一笑，模样甚是温柔”。爱屋及乌，她对段誉的好大概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是来送求救信的，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也姓“段”。

在得知段誉的真实身份后，甘宝宝颤声道：“你爹爹是……是段……段正淳？”再一次颤抖，天哪这该不是做梦吧，多少年了，害得我朝夕念想，如今终于有这死鬼的消息了。

段誉和钟万仇斗嘴期间，甘宝宝一直愣愣地看着他。

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。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，立即转开，苍白的脸上霎时间涌上一片红云。

又是“凝望”，又是“涌上一片红云”，这得是多么铭心刻骨的思念，让人到中年的甘宝宝还如少女般娇羞，如初恋般甜涩。从别后，忆相逢，几回魂梦与君同！甘宝宝马上向段誉询问段正淳的情况。

低声问道：“段公子，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？一切都顺遂吧？”

得知段正淳身子安健、诸事平安后，她道“那就很好。我……我也……”长长的睫毛下又泪珠莹然，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，伸袖拭泪。段誉劝她不要伤心，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你这么一点儿年纪，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？”人生如鱼饮水，冷暖自知，何足为外人道也。

甘宝宝和段誉准备出门去救钟灵，段誉顺手把钟灵的那对花鞋揣入怀中。甘宝宝黯然摇头，想说什么话，终于忍住不说。这段描写太绝了，在甘宝宝看来，段誉这副多情种子样，和其父如出一辙。按段正淳的秉性，当年和甘宝宝你侬我侬时，肯定也要过她的绣鞋。故人之子，如今重演着故人之举。此情此景，何其相似。

去救钟灵的路上，甘宝宝最关心的并不是女儿的安危，也不和段誉商量营救办法。她只是不断地问段誉“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”、“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”、“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”、“你爹爹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吧”。对段正淳的日夜牵挂早已深入骨髓，成了一种习惯。一往情深深几许？万劫谷中日月长。

短短几百字的篇幅，十几年前的恩爱往事、貌合神离的将就婚姻、善妒自卑的钟万仇、多情风俏的甘宝宝，人物的经历和心思，跃然纸上。这是何等的功力，又需要何等的阅历！

金老爷子不愧是一代宗师，他的笔太狠了，先是大刀阔斧把生活剖开，然后血淋淋地摆在我们面前。一部好的作品往往能让读者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，而“天龙八部”的书名，原本就出自佛经，意思是“芸芸众生”。爱别离，怨长久，求不得，放不下。

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万劫谷，每个人的心中也都有一座大理城。（转自知乎用户瓯南布衣）